.6月的北京,干燥炎熱,在北京西站附近的一家小賓館里,79歲的湖北老人何文福一遍遍整理自己“強奸罪”申訴材料,嘴里念叨著,“新補充的申訴書交上去一個月了,我就想來最高檢問問,現(xiàn)在怎么樣了?”
(相關(guān)資料圖)
.1975年,在湖北省荊州市鐘祥縣(現(xiàn)鐘祥市),31歲的何文福被抓,1977年被判“強奸罪”,獲刑15年。但無論是在被審訊,還是服刑期間,他都始終堅稱自己是被冤枉的,出獄后,他四處奔走,尋找證據(jù),試圖自證清白。
.這些年,何文福找到了當年強奸案的受害人和一些證人。在委托律師調(diào)查后發(fā)現(xiàn),當年的多位證人愿意出面為何文福作不在場證明,受害人卓某也在多人的見證下,說明當年情況,稱何文?!安皇亲靼溉恕?。
.看著一張張按有手印的受害人陳述和證人證言,79歲的何文福看到了翻案希望,但幾年下來,他的申訴,總仿佛小石子投進了大海,泛起淺淺的波紋后又很快恢復了寧靜。在北京的這幾天,最高檢的辦案檢察官接待了他,稱他的申訴案還在進一步審查中。
.如今,年事越來越高,他想摘掉“強奸犯”的帽子,請求法律恢復名譽的心愿,變得越來越急切。
.被當“強奸犯”獲判刑
.找了幾十年,身邊人都已經(jīng)知道何文福不是那個“攔路強奸犯”,但何文福還是抬不起頭,“只有法律上更正了,社會上的人都知道了,我的清白才算是回來了。”
.1968年,何文福投靠親戚,從河南泌陽老家到了湖北荊州市的鐘祥縣,跟師傅學了幾年燒窯后。1975年2月,他來到一家磚廠,成了一名燒窯師傅,每個月燒一個窯,工錢一兩百元,是當年大家都羨慕的高薪。
.但何文福怎么也沒想到,在這里工作半年后,一件改變他命運的事情發(fā)生了。
.“當年公社的武裝部就是管作奸犯科的。1975年8月16號那天,我在回磚廠的途中,就被武裝部的人給抓了?!焙挝母Uf,他反復詢問被抓原因,但對方態(tài)度嚴肅,回答的始終都是“你知道”。
.在公社管理處被關(guān)了一天一夜,何文福被送進了看守所。在看守所被審問時,何文福才知道,原來他被抓,與2天前,發(fā)生在磚廠兩三公里外小樹林里的強奸案有關(guān)。
.鐘法刑判字第015號判決書中,法院審理查明:1975年8月14日下午,何文福趁未婚女青年卓某單獨行走之機,即起歹心,尾隨追趕前去,拉住女方。卓某哭喊求饒,何文福怕他人聞聲趕來,便施用暴力,對卓某捂嘴毒打,威脅逼迫。隨后,將女方摔倒在地上,何文福撕破該女短褲進行了強奸。強奸起來后,又搶走女方現(xiàn)金3元。
.因為何文?!盁o理抵賴,拒不認罪”,1977年2月,鐘祥縣人民法院從嚴判處他有期徒刑20年。
.一條漫長的“申訴路”
.在這起案件的結(jié)案報告上,列了6條何文福是犯罪嫌疑人的認定依據(jù):何文福有犯罪當時的藍色上衣,黃色褂包,經(jīng)卓某辨認確系行兇者物件;經(jīng)卓某多次指認,確系何文福當時強奸了她;因群眾保密不嚴,何文福聽到調(diào)查“強奸案”后,將作案穿的汗衫和其他物件一起轉(zhuǎn)移;何文福拒不承認8月14日活動情況及著裝,這說明他心中有鬼不敢承認;何文福操鐘祥城關(guān)地區(qū)口音;何文福在此之前,有流氓犯罪活動,此次犯罪絕非偶然。
.“我自己沒有藍色上衣和黃色掛包,我拿走的那件汗衫是我曾經(jīng)收留過的一個同鄉(xiāng)的?!焙挝母Uf,庭審時,他曾反駁道,“我從沒見過卓某,跟她完全不認識,而且我說話帶的是河南口音,根本不是鐘祥口音,我之前從來沒有過流氓犯罪行徑,我不承認,是因為我根本沒做過,是被冤枉的?!?/p>
.身處監(jiān)獄的何文福并沒有放棄,在獄中他不斷地寫材料,郵寄給各個相關(guān)部門,反映情況。1982年,鐘祥縣法院復查后認為,事實清楚,證據(jù)確鑿,定性正確,但量刑偏重。該院判決,撤銷此前判決,判處何文福有期徒刑15年。
.何文福不服,堅信自己無罪,再次提請上訴,同年10月,原湖北省荊州地區(qū)中級人民法院認為:原審認定的事實和判決并無不當,何文福上訴無理,予以駁回。
.“我還是不服,但是在監(jiān)獄里寫了那么多信都沒用,我只能先服刑?!币驗樵讵z中表現(xiàn)良好,何文福減刑2年6個月。1987年2月,他出獄后,被安排在了一家汽車修配廠工作,“出來之后,我一邊工作,一邊繼續(xù)申訴?!?/p>
.出獄后的36年里,何文福找到了很多翻案的證據(jù),但他想要法律還他“清白”,卻始終遙遙無期。
.仨證人紛紛“翻證”
.其實,除了上文所說的定罪依據(jù),當年警方偵查期間還找到了人證:何文福的同事吳國富和范德才稱,曾看到他往案發(fā)地走去;村民謝翠香稱在案發(fā)地附近看到過何文福。
.出獄后的那幾年,何文福分別找到了這些證人,說明來意后,讓何文福自己都很意外,這些證人給出的情況說明,與當年警方的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并不一致,三位證人都愿意為他作“強奸案”的不在場證明。
.2015年3月15日,吳國富出具的情況說明上寫道:“磚廠只有一口鍋,又炒菜又做飯,燒熟要個把多小時。吃完飯,我和何文福去菜園里種菜。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的。案件發(fā)生后,別人寫好材料,叫我簽名,以這次說的為準?!?/p>
.2016年,范德才出具的證明中顯示,案發(fā)當天,何文福十一點多鐘回到窯廠,下午一點鐘左右吃完飯后,他們在屋里睡了一會兒,兩點來鐘,何文福和吳國富拿著鐵鍬去挖園子了。
.2016年,證人吳國富在接受何文福的兩位代理律師調(diào)查取證時又陳述道,“何文福吃中飯后沒出去過,就是和我在挖園子。當天挖了一下午。”
.范德才說,“何文福被抓起來之后,我還跟石門水庫的人在一起說過了的,何文福是冤枉的,他沒有作案時間?!?/p>
.2015年6月8日,當年案件的另一位證人謝翠香,在一份律師書寫的調(diào)查筆錄上簽字、按手印。調(diào)查筆錄載明:武裝部長派車將她接到派出所,要她說看到了何文福和卓某的事,讓她把何文福咬死,這樣說會給她好處。她沒有按部長教的說,只說,聽說何文福有過多段感情經(jīng)歷。調(diào)查人員很不滿意,沒有派車送她回家,讓她自己從派出所走回家。另外,“在小樹林附近見過何文福”筆錄上的名字,不是她簽的。
.“根據(jù)受害人陳述,強奸案發(fā)生的時間是8月14日12點左右到下午2點之間,在調(diào)查中發(fā)現(xiàn),幾位證人證言,都能證明,那個時間何文福在窯廠,并不在案發(fā)現(xiàn)場?!焙挝母5拇砣吮本┠焦蓭熓聞账鶑埓河曷蓭熣f。 拿到證人證言后,何文福終于看到了希望,但湖北省高院卻駁回了他的申訴。理由是吳國富翻證并未說明合理理由,不應采信;范德才的證明屬傳來證據(jù),不足為信;謝翠香改變原來所證的內(nèi)容,其證言內(nèi)容存疑。
.受害人為他證清白
.2019年6月3日,何文福收到了湖北省檢察院的申訴審查結(jié)果通知書。通知書中寫道:本院審查認為,原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,證據(jù)確實、充分,量刑適當。申訴人何文福的申訴理由不能成立,不符合立案復查條件,請息訴服判。
.看到通知書的那一刻,何文福絕望了。但2017年,又一束希望之光照亮了他的申訴路。
.2017年12月,卓某在一份按了手印的情況說明中說:“我現(xiàn)在實事求是地把1975年8月份發(fā)生在我身上的一起攔路強奸案的情況說明清楚。當時事情發(fā)生后我并沒有報案,是辦案人員直接來找的我,并要我指認是何文福作的案,當時我知道不是何文福害的我,但我只能按辦案人員的指示咬定是何文福作的案。我現(xiàn)在實事求是地把情況說清楚:何文福不是作案人,我不想冤枉一個好人。”
.卓某的這份情況說明中,有2位見證人,是石門水庫退休干部;1位記錄人,是居委會綜治信訪辦主任。石門水庫退休干部陳文才,作為見證人之一,曾說,寫下這份情況說明時,卓某多次說,不能冤枉何文福一輩子。
.看到情況說明的那一刻,何文福激動地哭了,“受害人都說根本不是這么回事,我坐了十幾年牢,真的是太冤枉了。”
.最高檢介入調(diào)查
.“拿到這些關(guān)鍵證據(jù)后,最高檢介入了調(diào)查?!焙挝母Uf,“2020年底,最高檢的檢察官去我家了解情況,我也收到了很多次案件辦理的信息?!?/p>
.自從有檢察官去家里了解情況后,這三年來,何文??倳选笆裁磿r候有消息?”這樣的問題掛在嘴邊,身邊人常常寬慰他“案件辦理有程序”,讓他再等等,但卻不忍心埋怨他的著急。
.2021年9月30日,荊州市中院就此案召開會議,何文福滿懷希望地去了,但會上法官表示,可以給予何文福救助金?!捌鋵嵨也怀畛源?,孩子們也都有各自的工作,家里的條件也還都可以,我不需要救助,我需要的是清白?!焙挝母o奈地說,他拒絕救助金后,事情又沒了消息。
.直到今年年初,證人謝翠香又錄制了一份情況說明的視頻,張春雨律師將這份新證據(jù)交到最高檢后,何文福的申訴又有了新的進展。
.今年2月2日晚上,何文福收到了最高檢的短信。短信中說:經(jīng)審查,您提出的事項內(nèi)容不夠具體,訴求不夠清晰,我們無法予以審查,請將控告(申訴)情況表述清楚,訴求表達明白,并提供法院和檢察院的相關(guān)法律文書,以便我們及時依法處理。
.“之前提交的申訴書,是他還沒有請代理律師時自己寫的。5月8日,我們補充了一份新的申訴書交到了最高檢?!苯衲?月,張春雨律師告訴津云記者,“老人等了一個多月,還沒消息,有些著急,所以想親自到最高檢來問問。”
.6月下旬,張春雨陪同何文福在最高檢見到了相關(guān)檢察官,張春雨說,“目前這個案子在最高檢是中止狀態(tài),還在進一步審查中。”
.端午節(jié)前一天,何文福從北京回到了湖北荊州的家,35歲的小兒子給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。在何文福心中,當年的案子不只是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,小兒子雖然嘴上不說,但一直不愿意去相親結(jié)婚,其實與他這個“強奸犯”不無關(guān)系,“強奸犯的這份侮辱,是我們?nèi)胰说膲毫?。我現(xiàn)在快入土了,就盼著能在臨死前恢復名譽,重獲清白,也讓孩子們挺直腰桿做人。”(津云新聞記者 鮑燕 發(fā)自北京)